/> 為給二叔慶賀八十大壽,前不久我回了趟老家
見我兒時栽種的那棵槐樹,已長到兩手多粗了
滿樹的葉兒早已被秋風接走,枝頭密集成串的槐豆兒,在冬日寒風中搖戈著秋實的豐碩
家鄉的五間瓦房故宅,自從母親和三弟多年前進了城,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空宅,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鎖,鎖閉了荒涼許久的院落
離家的時光算來已有三十多年,長粗長高的槐樹,年年都把根須深入故鄉的土地,替我忠誠守望著墻皮脫落,滿院雜草的故宅
說起來,我種的這棵槐樹,還是老祖宗栽種的那棵老槐樹的孩子呢
兒時的學校,原是一戶地主家的四合院,前廊后廈、古瓦高脊,非常氣派
上學時,須從蘆葦大灣的中間土路上穿過
灣東岸邊上,有兩口五百多年與村莊同齡的古井
有口井的井口很大,為方便汲水,井口之上搭設了十字形方木,村里人稱呼它為四方井
只為這井口的特別,上學路過便忍不住去井口邊玩,把大人的叮囑拋到了九霄云外
膽子大的敢從中間橫梁上穿過,我有時也緊隨其后冒險
遠遠地被大人瞧見,便把禁令用手搖傳過來,我們就知趣地一哄而散了
在那口小的古井邊,有棵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樹
古歌謠里說:“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
問我老家在哪里,大槐樹下老鴣窩
”傳說這株古槐,就是老祖宗被官府強行移民,在大槐樹底下集合時采集槐豆遠捎此地種植而成
魯北方言把排大小便稱做“解手”,據史學家考證,這約定俗成的口頭用語,就是那時官府沿途用繩捆手強行移民的證據
最初的謀生,老祖宗是在官道邊開店,故這高家店的村名便穿越悠悠歲月流傳下來
我是吃古槐邊這口井的水長大的
清晨公雞報曉,到井邊汲水是村民的首選,把家中水缸打滿,才下地去干別的活兒
父親在外縣上班,這挑水的差事家里從沒指望過他
先是母親和姐姐抬水,后來是姐姐挑水,再后來便是我挑了
稚嫩的肩膀先挑半大的小水捅,有了力氣才敢挑大水桶
汲水時,曾多次失手把水桶沉入井底,借鐵錨撈水桶,焦躁緊張的情景依舊真切在回憶中
夏日里濃濃的槐蔭下,大姑娘小媳婦汲水洗衣,孩子們玩跳房游戲,這井邊就比四方井更多了些人氣兒
魯北把常植于庭院的槐樹稱之為家槐或護房槐,讀書后才知這古老而我國唯有的樹種,也稱做國槐或中國槐
周代外朝植有三株槐樹,為朝臣列班的位次
后“槐棘”演變為專屬公卿站列之位
《周禮·秋官》中記載:“朝士掌建幫外朝之法,面三槐,三分位焉,州長眾庶在其后
”周代的三公指的是輔佐國君掌握軍政大權的最高長官:司馬、司徒、司空
由于周代十分注重“三公面三槐”的禮法,古時的書生便以博得三公之位而勤奮讀書,參加應試科舉
后來科考便以槐指代,把赴考稱做“踏槐”,科考之年謂“槐秋”,科考之月謂“槐黃”
“幾年奔走趁槐黃,兩腳紅塵驛路長
”“曉窗須為吟秋興,夜忱應教夢帝鄉
”這些詩句反映的就是那時應試科舉的情景
在之后的朝代,與科考有瓜葛的槐樹便被視作功名利祿的瑞兆
《舊唐樹·孫偓傳》里記載:唐學士孫偓,長安人,廳有槐木立柱,忽生枝葉,日漸長高乃穿檐而出,人皆稱奇,曰為三公之兆
后來孫偓果然官至侯,執掌朝政
《談苑》中記載:宋朝的呂蒙正,寄居寺院苦讀,應試畢乃歸故里,見居室長一槐苗,高二三尺,蔥翠矮健,是年呂蒙正中狀元
后為宰相
《濟南府志》記載,明代有個叫王伍的人,災年施粥槐下,饑民以草帽掛槐枝
入夜,王伍夢見槐枝所掛草帽皆為烏紗
后來其孫中舉,位居高官
正因為槐樹寓意功祿,自古為人所鐘愛
身為齊國君的齊景公,愛槐尤甚,曾派員日夜守護城內的一株大槐樹,并在槐前立牌告誡眾人禁止犯槐傷槐
齊魯之地古槐奇槐頗多,從此例也足見事情的端倪
泰山斗母宮的“臥龍槐”,虬枝撲地、蟠根生干,另生一樹,可謂天下奇絕
曲阜孔林中的“瑞槐”,枝干偃蹇,膚理若鐫刻篆籀龍鳳,細如發絲,雖善畫者莫能狀其奇巧
元代的賢遒曾為此槐賦詩:“闕里陰陰槐樹古,百尺長柯挾風雨
密葉蟠空擁翠云,深根貫石流瓊乳
蒼皮皴蝕紋異常,天成篆籀分毫芒
游絲縈落科斗亂,云氣飛動龍鸞翔
清陰如水石壇靜,彈琴樹底歌薰風
”濰坊中荊山塵鎮平柳院村,有株“槐抱松”,槐為元代所植,至明代樹桿枯朽中空,從中長出一株松樹,至今元槐枝葉茂盛,樹冠如蓋,明松蒼翠玉立其中,令人嘆為觀止
德州寧津黃家鎮村的“楊抱槐”,亦是魯北的一大奇觀
我們村的古槐,因傳說祖宗所種植,理所當然受到村民的敬畏
每每見樹下有燒紙的痕跡,就知道又有人家的孩童頭痛腦熱,祈求老槐樹保佑平安
不過,國槐確屬中藥無疑,從槐葉、槐花、槐實到槐枝、槐膠、槐白皮勻可入藥,有清熱、涼血、潤肝、消腫、止痛之功效
把初生的嫩槐葉炸熟,用水淘洗后代茶飲,味道鮮美
這方法《本草綱目》里亦有記載
村里人常把鮮嫩的槐花采摘下來,摻上面粉蒸雞蛋花糕,烙槐花菜餅,做金針木耳槐花湯,包槐花餡豬肉水餃,都是風味獨特、回味無窮的美食
不過,小時候吃得最多的是用槐豆水拔后蒸煮的小菜,其中白嫩的槐膠給我的印象最深刻
我栽種的這棵槐樹,是從離老槐樹不遠的葦子灣中起回家去的,它無疑是老槐樹的孩子
葦灣干涸時,喜走捷徑的我們上學便從葦灣中斜穿而過
羊腸小路兩邊是高高的蘆葦,夏天走在其中,有一股涼習習的感覺
不及筷子高的槐樹苗就是一次在穿越這羊腸小路時發現的
用雙手小心挖下來,把根部攥上個泥土疙瘩,捧回家栽上,槐苗居然鮮鮮潤潤的活了
在學校,老師常告誡我們“小樹不修不直”
我的潛意識里便遵照這警言管理小槐樹,把旁迤斜出的芽兒全部抹去,槐樹苗果然長的又細又高,三年就超過了我當時的身高
永遠記得那年夏天的風雨,把我的小槐樹攔腰折斷,讓我心痛不已,槐樹很快從折斷的地方冒出許多樹芽,我依然是只留一個芽兒,讓槐樹往上長
轉過年來的一場風雨,又折去槐樹唯一的枝頭
母親說:“哪有你這么折騰小樹的,一個芽兒往上長,不被風折才怪,樹大自然直,樹晃開身子才能打叉
”老師說:“小樹不修不直”,母親說:“樹大自然直”,這悖論讓當時的我很是迷惘
后來才懂得“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自然生長適時留舍”的道理
聽從母親的話,不再留意槐樹是否長直,晃開身子的槐樹,樹干粗了,樹冠大了,果然沒再被風雨折斷
但槐樹的生長,比起楊柳樹來說可就緩慢的多,四十多年的槐樹,才長到兩手粗,長到兩人合抱可見尚需多少時日了
手扶槐樹,我想起了白居易的《庭槐》:“何此郡庭下,一株獨華滋
蒙蒙碧煙葉,裊裊黃花枝
”想起了于鵠的《種樹》:“一樹新栽益四鄰,野夫如到舊山春
樹成多是人先老,垂白看他攀折人
”心中不由蔓生許多感慨,悄悄攀緣上我的眉頭
槐樹努力在深厚的土壤中站穩腳跟,然后伸出枝臂,去擁抱高遠的藍天,去牽攜逍遙的白云,去親吻燦爛的陽光,去迎接唱歌的蟬雀,去沐浴春天的細雨,去凝結潔白的霧凇,盡得天地風云之氣而壽
它的沉穩,它的大氣,它的寧靜,它的無言,仿佛時時都在給世人以哲學的啟示和教益
民諺說:“門前一株槐,財富全都來
”精心栽培一株樹吧,別太急于求成,等樹長大了,長粗了,該來的自自然然的也就來了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人到中年,我對這諺語的理解也深了一層,懂得為后人留下一片愛的濃蔭,不單單是要栽樹…… 凝望我栽種的槐樹,仔細想來也不獨是為自己守望故宅,也為村莊守望一處風景,守望著平凡,高大和智慧,守望著古老的民俗和與槐樹有關的那些傳說和故事
將軍手上,寄給陳芳明的,應是這告密信的副本
余光中控訴我有“新馬克思主義”的危害思想,以文學評論傳播新馬思想,在當時是必死之罪
據說王將軍不很明白“新馬”為何物,就把余光中寄達的告密材料送到王將軍對之執師禮甚恭的鄭學稼先生,請鄭先生鑒別
鄭先生看過資料,以為大謬,力勸王將軍千萬不能以鄉土文學興獄,甚至鼓勵王公開褒獎鄉土文學上有成就的作家
不久,對鄉土文學霍霍磨刀之聲,戛然而止,一場一觸即發的政治逮捕與我擦肩而過
這是鄭學稼先生親口告訴我的
在那森嚴的時代,余光中此舉,確實是處心積慮,專心致志地不惜要將我置于死地的
” 為謹慎起見,筆者專門與現在香港客座的陳映真先生取得了聯系,陳映真不但允許我引用這些材料,而且答應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向我出示鄭學稼先生回憶的原件
陳映真對我說:人在歷史上可能有錯,但事后應該認識到這一點,并對世人有個交待,而余光中卻從未在任何場合對他在鄉土文學論戰中的表現有過悔過
他的做法是首先涂抹歷史,隱去這些文章,而在面對能記住歷史而又有正義感之人的公開質問時,他仍然頑固地為自己辯護
比如在最近的一個場合,一個青年責備他當年假借權力壓迫鄉土文學,他語無倫次地回答:他當年反對的不是鄉土文學,而是“工農兵文藝”,“顯見他至今絲毫不以當年借國民黨的利刃取人性命之行徑為羞惡”(陳映真)
陳芳明何許人也?說起來也許讓人吃驚,他乃是當前臺灣文化臺獨的代表人物
陳芳明有一個讓中國人特別難以接受的所謂的后殖民臺灣史觀,他認為抗日戰爭勝利后中國政府對于臺灣的接收和統治是與日本統治者相類的“外人”對于臺灣人的殖民統治,陳映真為此在《聯合文學》上撰文批評他對于社會性質認識的混亂,由此引發了與陳芳明來回數次的論爭
筆者曾撰文從西學角度批評陳芳明對于后殖民理論的誤用,并在臺灣的會議上與其有過直接的交鋒,此處不贅
讓人感到好奇的是,為什么余光中會將他的告密材料寄給陳芳明?了解臺灣鄉土文學論戰歷史的人可能會知道,現在的文化臺獨代表人物陳芳明當年卻是一個左翼青年
在鄉土文學論戰中,陳芳明因為對于余光中的《狼來了》這篇文章的氣憤而與之決裂
這一點,現在的陳芳明也供認不諱
在對于陳映真《關于“臺灣社會性質”的進一步討論》一文的回應文章《當臺灣戴上馬克思面目——再答陳映真的科學發明與知識創見》(《聯合文學》2000年10月號)中,陳芳明對自己有如下說明:“我與余光中的決裂,源自于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期間,他發表了一篇《狼來了》
我認為這篇短文,傷害了自由主義的精神,我無法同意他的論點
”“在那篇長文中,我對于余光中的反共立場表示不能茍同;并且由于他的反共,使我對文學感到幻滅
” 但為什么在多年后余光中又與其言歸于好了呢?這其中的奧秘我們不得而知
陳映真說:“現在,陳芳明與當年與之‘決裂’的余光中恢復舊好,也有文章相與溫存
這自然是陳芳明的自由
只是想到詩人龐德在一戰中支持、參加了納粹,戰后終其一生久不能擺脫歐西文壇批判的壓力和良心的咎責
”可與龐德相提并論的自然還有德國的海德格爾和美國的保羅·德曼,他們都因為自己歷史的劣跡而使名聲一落千丈
于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便是,為什么余光中非但沒有受到歷史的追究,卻在大陸紅極一時,并被奉為大師和偶像呢? 余秋雨與余光中
然而,在樂觀的人生旅程里,憂傷總是暫時的,它僅僅是人們獲得燦爛心情的一種前奏
面對風雨天氣,其實人類早已司空見怪,早已摸索出“不經歷風雨,就難見彩虹”的氣象規律,也是人生定律
陽光很是明麗,我也畢竟走出了長達半年的嚴冬
又長大了一歲,又是難過事后的輕快自在
回過甚,剛才創造,老伙伴和家人才是一塵未變的等待與具有
看著那黃燦燦的陽光鋪滿我的心窩,從來快樂與痛快從來都在我安排寸步不舍
忙完我的案牘和練習,放眼望向窗外,十足是那么光亮那么關心
然而,我快樂的太早,人生畢竟還是一個荊棘叢,決不是到處都剩開著玫瑰花
前些日子突然想去梧桐樹下坐坐,走到梧桐樹的地方,我眼前一閃,嚇了一大跳:梧桐的枝干全被人砍了去,只剩下一根二丈多高的的樹身頂著一束樹尖,立在那里在風中搖曳
梧桐的樹身,也為蟻所蝕,滿是傷痕,漸漸的有些不堅牢了
再抬頭向上看,梧桐樹頂尖上綻出來的一些淡紫色的花朵,還在綠葉叢中微笑,它們還沒來得及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已被人為的砍斷,剩下孤獨的它們生存了
它們好像成了失去母親的孩子,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了,連痛哭也沒有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