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江(1) 讀這些文字之前,請你先站到中國地形圖前面,找到岷山找到涪江
找到了嗎?涪江不大,但還算有派頭,畢竟發源于雪山
我現在就坐在她上游那個叫平武的地方,想象她流經岷山和龍門山峽谷的樣子(過去潔凈、豐滿、神秘,現在污濁、枯瘦、殘破),想象她流經江彰平原和川中丘陵的樣子
你可以把你在地圖上看見的涪江想象成一跟竹子,城鎮就是竹節,支流就是竹枝
你查看的是國家地圖,你看得見的節只有平武、江油、綿陽、三臺、射洪、遂寧、潼南、合川,你要是查看四川地圖,還能看見更多的諸如水晶、南壩、響巖、武都、治城、青蓮、青義、豐谷、蘆溪、金華、柳樹、西眉這些小節
涉及文學的是青蓮和金華
一個李白,一個陳子昂
兩個唐人
像地球上所有的江河一樣,涪江也繁衍人、養育人
先有其他生命,再有人
人與涪江的同居也有幾萬甚至幾十萬年了,古蜀人是不是涪江最早的子民不得而知,但后來的氐、羌、藏、漢都是確知的
氐人與涪江的親密有史為證,現在的南壩(古時的江油關)便是他們的舊都
上世紀70年代隨處可見的蠻墳據說不是古氐古羌的墓葬
四壁是雕花的石板或青磚,偶有白骨殘存
不是氐羌人的墓葬,又是誰的墓葬?傳說是古蜀人,也就是三星堆支持的人,當今的我們與他們少有淵源
不管是在氐羌人眼里,還在古蜀人眼里,涪江一定都是永恒的河流
雪山,森林,草原,時時充沛的降雨降雪,你叫她怎樣枯竭?三月稍有春旱,大小雪山融化的積雪便給予補給;就是夏旱秋旱,茂密的森林也會有汩汩山泉入注
秦漢時候,涪江兩岸已經很繁榮了,上游對河二岸看得見在清風中搖曳的桐油燈,白天時有山歌對唱,下游集市已經發達,枯水期江面木船穿梭,挑籮筐的布衣人的倒影在水面顯得異常清晰
從彰明(江油)到龍州(南壩)到盤龍壩(平武)已經有了官道
說是官道,其實是羊腸小路,巖路和棧道交替,穿越一片片原始森林
坐滑竿(無法坐轎子,路太窄)的官得有一個警衛排,野獸兇猛
上午,太陽照著北山,滑竿和人時而在陰影里時而在陽光里,褲腿上的露水到中午都不會干
寂靜是大山的本色,也是大河的本色,聽見涪江嘩啦拉在淌甚至轟隆隆在響,但就是寂靜
下午太陽照到了南山,河谷起風了,寂靜里多了陰森
“老爺,吼一曲啦!”警衛排長說,“嚇唬嚇唬野物
”老爺的嗓子還真不賴:“七妹兒坐的山又高喲,莫得菜吃哩掰櫳苞……”山歌響起,對岸樹林里有了響動,樹梢也開始搖動,就是看不見東西
偶爾有背背子的,三五成群,汗在臉上修起了河道
手頭拄著拐耙子,累了扎一拐,嘴里吆喝一聲,“我X他幺妹兒哦”
不是怨憤,是安逸
20年前,我就在思量一個詞,今天早上還在思量
河床
我明白了,河床不是河水睡覺的地方,河床是河的尸體
這些天,我都坐在涪江邊,看挖掘機在涪江里挖掘,看10輪卡車把河底子里的沙石拉到涪江當中一個人工搭建的高臺上倒下去
淘金
我沒有看見金,但有人看見,黃燦燦的,大粒大粒的
我已經看過不少涪江被這樣宰割的情景,水被雙規,河床赤裸裸的,機器轟鳴,被吸干精血的沙石堆成了山,白花花一座座
見板是淘金的法寶,也是人貪婪的極限
所謂板就是地殼,板上的那一層沙里金子最多
板分板槽和板包,有的板槽里金子就像炒貨店的瓜米
在水晶、水柏、闊達、長桂、古城、響巖幾乎整個涪江上游,我目睹了20年的淘金現狀,從人工開采到半機械化到機械化
不止牽涉到涪江,也牽涉到涪江兩岸的村莊、農田甚至山頭
我把目光投向車窗外被毀的涪江,看不見江水,只看見被截割被肢解被掏挖的面目全非的河床(其實連河床也不是了),只看見一排排挖掘機,像機器人,在竄改涪江的歷史
我站在涪江岸上,走在涪江的尸體上,依靠對記憶中原始涪江的想象平息內心的恐慌,涪江已不堪入目,喪失了江水,喪失了河道河岸,喪失了一條河流的基本特征
取沙淘金,取沙修堤,取沙賣錢
哪里飛來的白鷺站在沙堆上,啄著點點薄霜,面前是涪江殘余的小股流水,渾黃,污濁
在我的想象與記憶中,涪江從來都不只是一條河道一河江水,還是一個有著豐富人文元素的地域
涪江包含了河道和江水,也包含了河道兩岸的桐子樹、榿木樹、麻柳樹、水麻葉、鎖眉草、羊巴萊、大青石、銹石坎、黃土蓋和山崖,也包含了江水里的白片子、石巴子、紅尾巴、刺磕巴和娃娃魚,甚至還包含了洪水中的磨房、殘陽下的木筏和筏子客、河邊淘菜清衣裳的鄉姑、黃昏里涉水撒網的打魚子、煙雨里披蓑衣戴斗篷的掛魚子和釣魚子
乳白的水霧,黛青的山影,追逐流水的孤雁和水鴨,牧童打出的一長串水漂,男子在道角或者胡家壩長聲吆吆唱起的山歌子……一切的一切,都屬于涪江的譜系
記憶中的涪江還是那條古蜀人古氐羌人感覺與觀念中永遠的涪江,有亞熱帶季風性濕潤氣候的河流應有的潮濕、緊密和粘膩
潤滑,肥沃,完整,曖昧
一對河岸線延伸出去,水的痕跡清晰可辨,流暢的美只有年輕女子的腰姿和長發可以比擬
潤滑在河風,也在兩岸的樹木和野草,也在兩岸女子的臉蛋和手板
肥沃在江水沖積成的田地,也在石墻上的南瓜藤、沙地里的落花生、土坎上的狗地芽和苧麻叢的癩蛤蟆
曖昧不是在雨季便是在傍晚和黎明,江水微漲,乳白色的河霧籠罩,上游下游齊刷刷兩線,跟刀切似的
村子浸在河霧里,晚歸的人畜浸在河霧里,菜包石和牛心山浸在河霧里,撈柴的人浸在河霧里,看河霧的眼睛也浸在河霧里,潮濕得滴水
不知道涪江有過怎樣的黃金時代,但我知道我兒時見到的涪江已是她黃金時代的尾聲,或者說已是她白銀時代的尾聲
可以肯定,當岷山完成它的地質變遷,涪江在穩定成熟之后,至少有過千百萬年的黃金時代
那時候,人類還在進化的路上,與涪江共生的只有動植物,河道是造化的,在很高的位置;河岸線是造化的,美妙絕倫,散發著硫磺的氣味,大顆的金子在淺水里閃耀;水不壓于今日九寨溝的水,春天鳥語花香,夏日郁郁蒼蒼、遮天蔽日,秋天紅葉爛漫繼而落葉蕭蕭,冬季白雪皚皚野獸出沒
即使中下游的綿江平原和川中丘陵也是淤泥肥沃的荒野,喬木灌木掩映著江水,野花在自我欣賞過后悠然凋落
不時洪水泛濫,刷出嶄新的痕跡,不叫水災叫創造
大熊貓冒雨躲進巖穴,望河興嘆
一灣一灣又一灣,自然力成就著涪江的水蛇腰
從海拔5000米到190米,強大的落差就靠她的水蛇腰消解
每遇特大洪水,平原地帶就成了澤國,堆積起厚厚的淤泥;水退之后,野草野花和灌木又齊婆婆長出來,繁茂得讓盤羊和麝窒息
人從進化的路上走來,來到涪江兩岸,拋一個石子,砍一棵樹,打一頭黃麂子,搭一間茅屋,燒一塊火地,撒一把蘿卜種
人能把涪江怎樣?森林里有的是野獸,一個人一輩子能吃多少頭?不說石器時代,就是鐵器時代又能怎樣?那時候,人是稀有,在涪江岸邊行走,時不時便被野獸吃掉
鐵對于野獸是一種威脅,但對于涪江什么都不是
一小塊鐵能做什么?搭一座橋是不可能的,擰一條鐵索也是不可能
只有個別藝高膽大的人一輩子能過到對岸幾回,大多數人,此岸便是一生
有不甘于此岸的,想對岸某一頭肥獸,想對岸某一枝野花,或著想對岸某一個獵手的女兒,或游泳或躍崖,結局是葬身魚腹
人知曉了自己不能拿體力與涪江搏斗,就騙尖腦殼訓練自己的智力,于是有了溜索藤橋木橋
溜索為藤索和篾索,繃在涪江上,人抓住索過河
有了木制滑輪,有了木制坐椅或篾筐,人騎在木椅上或蹲在竹筐里,輕輕松松就過河了
要在涪江上編一座藤橋或架一座木橋是非常困難的,不僅需要智力,更多的還需要體力
在涪江上架橋很可能是唐宋以后的事
之前只有溜索,在涪江上游,一直到今天
晚清時候,有官府和商人支持,出現了鐵溜索,鐵滑輪
無論是藤或鐵,危險始終都有,索道滑頭或者斷裂,人墜入江中
道光版的《龍安府志》有過不少索難記載,大多發生在夏季漲水天,人落進江水,媽都喊不到一聲
《平武縣志》上記載了多起索難,最慘的一次發生在我曾經生活過的闊達
1958年的夏天,也漲水,7個年輕媳婦晚間過河推磨,回去時在溜索在嬉戲,溜索斷了,7個媳婦無一生還
其中一個正是我老丈人的母親
像世界其它江河一樣,在涪江中下游過渡船必定要比橋梁早好幾千年
渡船從小到大,從簡易到復雜,也是人的智力進化的證明
過渡船自然有“河難”,幾千年里,差不多每一處渡口都未能避免
20世紀以前,人于涪江都是處在寄生狀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說和諧,那是真的
就像原始森林的樹木藤蔓,人從娘胎里生出來,喝涪江水長大,死了,又反哺涪江
娘胎也是涪江的血肉
20世紀之后,特別是58年之后,涪江開始了她的噩夢
我痛恨“建設”、“發展”、“騰飛”、“現代化”這類詞語,它們在表達人類的進取精神和理想的同時,也揭示了人類自私貪婪的本質
森工局
公路
林場
伐木工人
電鋸
木筏
卡車
40年
涪江喪失了根系,經脈萎縮,豐腴了千百萬年的身體突然消瘦,顯露出絕癥的跡象
在我記憶中的71、2年75、6年,涪江雖不如往日清純健壯,但她的素質還是良好的,肌膚黑里透紅,黑發甩甩,衣裙樸素,腰身與大腿不時透出性的魅力,隔年正常的泛濫再現著她亙古綿延的原始野性
81年大洪水之后,情形急轉直下,涪江成幾何倍數衰敗
從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在涪江上游,“木頭老板”和“金老板”是出現在人們嘴里頻率最高的詞語,砍伐天然林倒賣木材和淘金是致富的唯一捷徑
鄉鄉辦林場,鎮鎮砍木頭,以至于釀成92、95大洪水和泥石流悲劇
我是兩次悲劇的目擊者
92年我在闊達
7月下旬
先是陰雨連綿,然后是特大暴雨,然后是泥石流和大洪水
涪江的根系崩潰
我陪同綿陽來的詩人雨田去了幾個涪江的傷口
還是傷口,還不是傷疤,血淋淋的,受傷的深度和寬度清晰可見
蒿子坪,一個只有十來戶人的白馬人山寨被泥石流卷走了4戶13人,我們去的時候,傷口血跡未干,依舊觸目驚心
幾十年的人居地變成了亂石灘,被褪光皮的百歲老樹橫七豎八架在石窖上
陽光劇毒,照耀著飛舞的碩大的綠頭蒼蠅
崩潰是一瞬間,對于17歲的少女劉曉芳卻是永遠,對于涪江卻是永遠
我在巨石上跳躍,聽當事人平靜的講述,想象著泥石流和大洪水過村的情景
末日,蒿子坪的末日,劉曉芳的末日
天空藍得恐怖,陽光都是離子,在幸存的核桃樹下,我望著曾經的溪溝而今被洪流一次性擴展的寬廣河床,感覺不可思議
在木座,在木皮,在闊達,我目睹了同樣的情形
95年的悲劇是92年的復制版
鄉鎮辦林場到了高峰
國道上,省道上,縣道村道林間公路上,到處是拉木頭的卡車,不管是在川中丘陵,還是在川西平原,“木頭車”是公路上最偉大的風景
闊達的水溝子,一個我熟悉得就像我自己的身體的地方,泥石流從天而降,湮沒了平(武)松(潘)公路旁4戶人家,6人死亡
我目睹過現場,簡直就是對“滄海桑田”的注釋
涪江沒有號哭,是人在號哭,涪江在已經消退的洪大與混亂中哀泣,她的痛楚的深度延伸到了沿岸的每一個山峰和每一寸土地
新聞記者:那些大作對實際和汗青的處置辦法也令人回憶深沉,更加是《黃岡秘卷》,既沒有二元對抗劇烈對立也沒有墮入第三者的汗青虛忽視角,讓兩者相互爆發攙雜的效率和反效率,并查看各別期間集體的人文精力怎樣消長、怎樣保衛,這大概不妨展現你對實際主義寫稿的基礎看法
我已在這邊渡過了一年的風光
現在我在追究風來時的蹤跡,風里有你我深深淺淺的劃痕
"此刻還不行
你來日再來一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