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了
那些草越來越可愛,年少時的羨慕淡了,草怎么蠻有意思了的?長大了
有時在人叢中行走,突然覺得時間流動,心中失落得可怕
我從家鄉離開,屈指一算,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這么些日子,我遺忘了許多事情,就連當初我為什么會那么決然地與同事們道了別,那么無所顧忌地南下,后來又不明所以地回來,再后來,靠著一些南行的印象寫下關于南方的文字,具體的情形也已經日漸模糊了
其間我談戀愛,單相思,寫些風花雪月的文字
稍后我大篇幅地記錄這些,整整兩年時間,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可自拔,為此,我覺得自己逐漸步上了寫作之路,對漢字的感覺越來越好
再后來,就是今天了
我突然對自己的固執心存疑慮
因我突然發現了自己,除了僅僅可供紀年的日記體般的敘述,除了日復一日的被動生活,別的,什么也沒有了
我停頓了兩個月的時間,中間是一大段寫作的空白
我的生活變得簡潔而無新意,但當我重新拾起筆來,想寫點什么的時候,我發現了,距離真正的寫作,我已經隔了那么遠
我的好奇心完全被表層的生活罩住了
是那么久遠的歲月里,我只書寫自己
然而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真實,又是一個多么大的誤區
當我回過頭,與我發生聯系的人們都各自走向前去
我看到他們的背影,看不到他們的面孔
我的心里有個聲音在教我觀察到別人,我后來希望從這里找到通向寫作的另一個出口
我的身體里淤積了那么多的東西不可釋放,它們像夢境一樣攪擾得我心神不寧
然而我應該怎樣對待它們?我從不知道
像我對于夜里的失眠,總是無法
我已經積累了許多工作上的經驗,知道怎樣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
無法寫作的時候我一直在忙著這些
然而我的生命中的困境在這時開始降臨
起初的時候我不以為意
我還可以對別人坦陳生活本身就是如此這般
我還可以對自己在生活所獲得的利益保持一些樂觀和自足
更多的時候我只知道我無法接受閑寂下來的生活,像三四年前,我對灰色的平淡的生存幾乎產生過絕望的情緒
盡管現在想來往事已經微不足道,但我總得努力克制自己方才可以仍舊對生活保持敬意
我總想不明白別人是怎么越過生命本身所帶來的障礙,但這也無關緊要
更為關鍵的是,我對自己總是喋喋不休的嘮叨也會產生厭倦之情
深切的疑慮近些天來一直盤亙在我的腦海中
夜里有時失眠
大約是因為白天里的勞累結束了,但情緒卻無法停頓
我常常在入睡前檢點一天里的事情,有時午睡前也會
焦慮的情緒一天天彌漫在我的體內
我在失眠時會恐懼自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種恐懼雖然歷來就有,但這一次因為年齡和閱歷的不同開始變得全新
無法安定的睡眠像生活的一重難關,我總在這樣的難度面前無法清醒和自制
這樣的情形到底被別人看見
看見,并且說出
我的生命又呈現出復雜的曲線,我總是先于自己的筆觸體會到這樣的情境
非常隱秘的私人空間在我這里成了最大的寫作的源泉,然而我自己,卻開始抵制并且希望將自己疏離出去
因我不知道我的身體具有多大的抵抗力
大約從十年前的中學時代開始我就產生過這種疑惑
我其實還不知道別人的身體具有多大的抵抗力,因此我無法預見并且描述別人的生活
但事實上,許多人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停頓,許多故事可能被他們消滅于無形
而寫作的人無法回避這些
在這時,我們距離自己的困境越來越近
我總試圖將最難以跨越的生命中的一切記錄下來
我將自己當作一個最大的試驗田
可實際上我總不能夠明白,在自己的心靈外面,廣闊的天地可能覆蓋一切
所謂困境轉瞬即逝
我們在寫作中所體驗和夸張了的孤獨,可能是使天地之廣闊縮小并在內心疆域中無限伸延的源頭,如何使它變得緩慢而勻速,將是我在寫作中孜孜以求的一個大的局部
而另外的一個渾然的整體卻與孤獨這種嬌嫩的情緒無涉,簡而言之,這是又一個大的話題了
它的涵義,不可以“困境”這樣的詞一言以蔽之
橫跨山卯的造林設計,在硫酸紙上以點線勾勒,描畫出不規矩的圖形
測量和涂涂抹抹工作,與動鎬挖坑比起來輕松得多
人們將按照圖中的確定面積,一鎬頭一鎬頭刨,把小苗栽下去,培土踩實
但是,光這樣還不夠,還要修理出坑盤,保證雨天存留足夠水分
再蓋好浮土,不致使新翻的泥土在太陽爆曬下皴裂才行
總有一天要果敢長大,昂首看著刺手段陽光,合上冊頁忘懷優美的童話
/> 我只知道一件事,今年的春天不是春天,雨下了很久,很久
后來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某學校接連幾個女生自殺,聽說天氣不好是一個原因
現在想,也許那是直接原因吧
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附和著說,也對啊,再不開天的話真的要自殺了
我沒有想要自殺,只是附和而已,表明我能理解那幾個自殺者的行為
就像當初在補習班——聽見鄰校高三一女生吃了鼠藥,別人指責她的時候——我也能夠理解一樣,并道出不容反駁的那個理由,當她覺得再也看不到希望了,死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我知道的第三件事是,瘋女死了
我到學校就見先生把中午吃的菜都準備好了,正納悶,他對我說,中午你做飯吧,我得回家
我們那一個23歲的女孩死了,要去幫忙
我感覺木訥,但是我知道,聽到這個“23歲的女孩死了”的消息的時候我內心在涌動著什么,那是我對于外在于我的積累了許些日子的什么東西的斥責
先生接著告訴我
這孩子曾經犯著精神病,以前讀書的時候考上什么學校了,家里不送
先生說到這里我就想到一個人了
那是04年常在鎮上穿梭的一個女孩,每天從這頭到那頭,有時候罵罵咧咧,有時候念念有辭,有時候背著吉他,也有時候揚起手肘左右晃動
路旁做小本生意的婦女指指點點、說三道四
因為這些,我曾經尋著她的蹤跡找過她,找到了,那是她姨媽家
在屋側猶豫很久,聽見她奇聲異調和別人說著話
終于邀她出來走走,她欣然同意,臉上的表情,像是得到了恩寵一般,滿是驚喜,時而看我一眼,似乎又夾雜著一些疑惑與不安
但是顯然,與呆在家里相比,她更樂意相信我并和我出來走走,我能看出她的急切
然后我知道了她的故事
曾經與爺爺相依為命
因為爺爺的影響,喜歡讀書,父母親卻不太支持,以為是女孩
爺爺死的時候,她從學校沖回來,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爺爺的死對她打擊很大,那以后,成績有所下降,受到父母嘲笑(她的話說)
初中畢業還想讀書,家里不送
后去打工,在廣東得病被送回
我和她一起去了小鎮盡頭的那個冷廟
她告訴我她以前常去那里
她一直說著不標準的普通話
我看不出她真的有什么很傷大雅的不正常
她的服飾,像是精心裝扮過似的,除了頭飾有些夸張
我帶她到家里玩
在陽臺上,她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隨著說話聲音加重語氣變粗,她的臉漲紅了
她要看書,我帶她進房間
她又要寫字
我給她紙筆
她寫一些名字,寫我們小時候喜歡寫的“祝你一路順風越長越漂亮”之類,確切說不是寫,是劃,像是造藝術字造簽名那樣
因為出門的時候她姨媽讓我勸她回家吃藥,我不得不打斷她
她再次漲紅了臉,一會兒是土話一會兒是不標準的普通話,語速快得讓人聽不清,神情像是在跟人吵架,兩條濃眉蹙起來,眼睛里有兇光,我終于最清楚最真切感受到她的憤恨了
可是我對她的同情減少了,因為我覺得她是那么的偏激(可恨我跟一個要靠吃藥才能維持神志的人計較這些)
也許是她累了,也許是她感覺到我的話明顯減少了,她停下來,臉色看起來帶著幾分失落,甚至有一種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有點冒犯我的難為情
我再次覺得她跟一個清醒的人沒太大的差別
這讓我情不自禁的以為她不是瘋,而是錯把怨恨指向父母,至于偏激到像這樣失態
她又拿起筆,再不是劃,而是正經寫字
以一個初中生的水平,字算寫得漂亮,也很稚氣
我便又惋惜起來
她寫了幾行,遞給我看,不外乎是那些聽得人們耳朵起繭的溫馨的話語
我自己不知道為什么,在應該感動的時候沒有感動,只是依然保持著我覺得應該有的同情和惋惜
送走她之后我再沒去找過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其它事情耽擱了,但更重要的,我是失卻了當初的信心——開導她直至她服從治療直至她清醒
我在她激動的偏激的言辭面前退縮了,我再不以為我能幫助她
也許一開始我就沒有具備足夠的愛心,而只是獵奇心理使然
現在想來,我那“斥責”不應該是針對于外在于我的什么了
即使如先生說的,她爸爸媽媽曾經在她發病要出去跑的時候用拳頭粗的木棍打她,她的爸爸媽媽曾經在她發病時將她關在鄰居家的一間暗屋子里
那屋子里曾經有個19歲的男孩自殺
那屋子,那19歲男孩的母親也曾在那里自殺
那屋子,正常人都說,就是有一千塊錢在那里我也不會進去拿的
即使這樣,我也不應該把“斥責”針對他們,雖然先生說如果她家人對她好點可能也不至于這樣
先生說是她沒錯
她本來已經完全恢復了,自己要求吃藥,吃藥后好了,很長一段時間了
客人來了懂得招呼、泡茶、留客
再也不出去亂跑,她媽媽給錢讓出去跟人玩牌,她還說出去干嗎,現丑啊
真的很清醒了
中午做了飯,煎了雞蛋,要爸爸吃,要媽媽吃
下午就喝了藥
爸爸回家的時候她說喝了半斤把藥,讓他別做得太辛苦注意身體
人們開始討論,說些風水迷信方面的話,說那個屋場很奇怪,經常死年輕的,中年的
也說,也許是清醒了,想起過去,怕別人看她不來
我不想說話
我心里并沒有特別傷痛與悲哀,我只是不想說話
第二天,先生就來上班了,這事似乎就平息了
一般上了年紀的人去世會擺3-4天道場,我想先生只去幫一天忙,應該是事情完了
小時候見過小孩夭折,就是人們痛哭,然后痛哭的繼續痛哭,另外則有人去山上挖個坑將其埋了
我問先生,這樣年輕的人,很快就葬了的吧
先生說是的
到現在,已經在山上躺了幾夜了啊
那山上,不知道冷也不冷
前兩日寫了兩則,一則《春憾》,一則《春困》,今日又想起她來,以為該寫《春葬》了
記得她寫過字的那筆記本是和其它東西一起,都在的,找來找去卻找不著,才想起去年曾經有過一次大清理,很多東西,包括一些重要信件都扔在河水之上了,心想那或許是記憶最浪漫最美麗的歸宿
可想來黛玉葬花,是求“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我暫且安慰于你“一抔凈土掩風流”
你當初精心裝扮,大浪卷領的粉色毛衣和短裝外套,牛仔褲,略顯夸張的蓬大的深色頭飾,普通話,和微黑的臉龐,臉龐上的憤怒,我會一直記得
天晴了,我要先生帶我去看看你的墳


